红袍白雪没

一个宝宝

【框圈】寒暑

道路对了就不怕遥远:

//现实向AU。龙队的手像小火炉。那句话说得好,RPS都是AU。獒龙龙獒互攻,非常非常互。我好像无法站他俩的有差了。不接受逆的务必避雷。


//加了链接重发一遍。撸否可能恨我。一万五,一发完。大概根本上是受了《小半》的刺激写的。基本也是写作的BGM。听:《小半》


 


//“我们心里有一团旺火,可谁也没有拿它来让自己暖和一下。从旁路过的人只看到烟,不去理会。现在让我看一看你。我应该干什么呢?”


 


(一)


马龙像个小火炉,陈玘说。有一年去集训的大巴上,不知怎么就说起来。


“我们俩刚搬到一起去,那时候冬天、那时候是,”陈玘一边笑着,“回房间他就要开窗户。我说龙仔你大冬天开什么窗。他说哥我热,睡不着觉。”


“不信你摸他手,”他扭头去拍王皓,“特别热,小火炉一样。”


“没有,”马龙笑得面团一样,只有两只眼睛是弯弯的黑线,像面团上还没发到一起的缝。无论什么,说到了他,他都要反驳一下的,“我就是手上温度高。以前继科儿跟我量过,有三十七度几来着。”


他回头去找张继科。张继科坐后排,跟许昕在说话,马龙看他,他才突然抬起头,眼神困惑,无声地“啊”了一个口型。


“没事儿。”马龙笑着摇摇头。


张继科又无声地“哦”了一声。


“啥没有啊?”陈玘一手拐着王皓一边不依不饶地,“没开窗还是没说你热啊?”


张继科伏低身子,他跟许昕刚刚在一起看一块手机屏幕。许昕不知看到了什么在捂着嘴大乐。


“龙打完球以后手心特别热,”张继科没缘由地突然说,“你觉不觉得?”


许昕疑惑地抬起头:“他手心热?”


 


那时候大概二零一零年。队内练习赛,俱乐部联赛,直通循环赛,乒联公开赛,他跟马龙对上的时候没有特别多,但也已经不少。是赢的时候特别少。输跟输也不同,有时候输得心服口服,有时候输得功亏一篑,还有时候输得怀疑人生。


那个人走过来跟他握手。大概也会互相说几句话,“恭喜”、“加油”,有时候也会不说。张继科这时的反应全凭直觉,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。直到碰到那只右手,被里面的温度烫一下。


像摸到一块炉子里拿出来的炭。


烫一下就清醒多了。回去才能自己总结:还是第一局打得不好。下一次把第一局咬住了赢下来,我就有机会了。


二零零八年他在卡塔尔赢了马龙拿一个冠军,高兴得不行。“三年了,”他跟记者比着手势,笑逐颜开,“我三年没赢过马龙了。”


那是二零零八年。零九年直通的时候,他又赢过马龙一次,决赛,三比二。然而横滨这次机会到底还是被他自己浪费掉了。


零九年三月,到现在,又快要一年了。


 


(二)


马龙体温偏高一点儿。张继科确实知道。像马龙说的,他跟他量过。


这件事是二零零三年。一队二队刚合并,他们调上同组,刚刚熟起来。那天体检,他俩排队排在一起,结束得早,一块儿到处溜达。


其中一个医生带了电子体温计。张继科看了新鲜,对着自己额头按了一会儿,测出一个标准的三十六度七。“你测测看动脉。”马龙在他身边离很近的地方小声撺掇着他,把体温计放在他脖子那里。屏幕闪了闪,还是三十六度七。


“为什么没有高一点儿啊?”马龙居然真的在思考。张继科回手去测马龙的脖子。


是三十七度。


“你发烧了?”张继科问。其实他知道马龙没有。马龙离家很早,生了病一定会加衣服吃药,不会和平时毫无分别。何况马龙很少生病了。但他还是问。


“没。我一直这样。”怕他担心一样,马龙又补充,“从小体温就高。”


他们拿着那支体温计瞎按。最后去测彼此的手心。张继科的手心比额头温度低,三十六度。马龙的手是三十七度三。


“你这都快发烧了吧?”张继科笑他。马龙挠挠头:“不应该啊,手咋会这么热。”


“温度计可能不准。”张继科好像很有把握一样。他其实担心马龙多想。马龙那表情看上去很像在多想。


马龙将信将疑地点点头。然后又看着张继科笑:“也可能是你给我焐热了,”他晃了晃手腕,张继科的手还落在他手上,“你老攥着我。”


“那我的手怎么不热?”


“你挡着我散热!”


 


张继科第一次见到马龙,马龙才刚进国家队。肖战敲打他:“别觉得你自己就怎么样了。二队有个马龙,人家球就不错。回头进了一队,指不定就超过你。”


他就跑去二队看马龙打球。


看完了跟肖战说:“我觉得还是不如我。”


肖战叹气。后面的话又跟小蜜蜂似的,嗡嗡嗡嗡就扑上来。


张继科没听肖战说话。他还是在想马龙打球。


想了半天,很长的半天了。最后还是觉得:“不如我。”


后来马龙果然追到他身边,他们同组。一年里出国打青少年赛,还是他赢马龙赢得多。其实赢谁都是赢。只是跟马龙打完了握手的时候,掌心里格外暖那么一下。


打球手是要出汗的。往小三角上抹再多次手里也还是潮湿。对面伸来的手心就像海里捞起的火。


他拢指攥住。


这一下似乎就跟赢别人不同。是怎样不同他也说不清。他不是很擅长把球之外的东西总结成语言的人——小的时候,就连球也不太行。


 


(三)


后来“小的时候”过去了,再想赢马龙却更难。不莱梅是二零零六年。马龙怎么就去打了团体。老肖说的话还真应验了。


那两年中张继科只跟马龙打过一次。全运会,单打的预赛。那一场没赢。只是一场没赢,也不止一场没赢,因为两年一共就那一场。下场的时候他们击掌。海中火太久没握过,张继科觉得心一颤。


像从梦中醒来。那两年张继科好像在接连不断地从梦中醒来。要回去,他对自己说。必须要回去。


回去了再打,输了也再打。总会赢他的。


张继科想赢马龙。特别想赢。明明许多时候他最大的拦路虎、最紧迫的敌人是威震四海的传说、如日中天的前辈。可马龙是不一样的。有什么不一样,他也说不出在哪儿。写了几年训练日记,他对于人情的知觉归纳能力仍然看不出任何进步。


 


他在二零零六年全锦赛以后回到天坛。过了大半年,认识许昕。秦志戬也是马龙的主管教练,一眼就挑中许昕。左手直板,球感好得不行。


许昕跟张继科太不相像。直板和横板打法本来就不同了,何况两个人球风也大相径庭。这对发展友谊倒是个帮助,因为知道技术问题肯定聊不到一起去。于是别的话什么都说,说到哪里还都挺投缘。


许昕为人和张继科也毫不一样。有时候张继科觉得,许昕要是把对人的精灵劲儿全挪到球上,老秦的两鬓变为全白的日子或可以往后推一推。但人的技能点怎么设定由不得自己。这也不能怪许昕。


马龙跟许昕是同组,跟张继科又是同年同期,他们三个人走得格外近。别的时候都还好。马龙要是跟张继科打过,许昕就开始紧张。张继科输了球就回去总结。可是马龙还要来找他。两个人说球,有时候能说到点子上,张继科时不时点点头接一句,马龙再接着说。有时候说不到一起去,两个人谁也不服软,分分钟把天聊得比死还死。


许昕就得去打圆场。


马龙被他逗笑了。然而还是不放过张继科。“你得自己想办法呀。”他冲那头长得太长的顺毛说,张继科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啥。


“哪有那么多办法。”顺毛抬起头来也不看马龙。嘴上还在还击,眼神里那个死硬的劲儿已经过去了。


架是吵不完的,要学会存档暂停。这个道理他俩是从许昕这儿学到的。吵不完的架和闹不完的别扭就留到下次,下次再论输赢。


 


“我想赢马龙。”


有一天晚上独处的时候张继科突然对许昕说。


他说这话有点像告解。许昕在听人心事上本来就是个可靠的对象。何况张继科与他无话不说。


许昕听了笑了:“谁不想赢马龙?”


其实想赢马龙有何特殊。怎样就至于要搞得像犯了罪自首一样。


“不,”张继科使劲摇摇头,“我特别想赢马龙。”


他真心实意要跟许昕掏心掏肺。然而语言表达能力实在有限,心肺掏遍了只能说出一个“特别”。


“我们几个都特别想赢马龙啊。”许昕也真心实意地瞅着他,“我也特别想赢我师哥。”


张继科毫不犹豫地又摇摇头。


“不。我特别、特别、特别想赢马龙。”


许昕看着他,过了一会儿,慢慢地点了点头。


“我懂了,”他说,“狗哥,你是个勇敢的人。”


 


(四)


二零一五年,许昕有一次告诉马龙:“师哥,你知道吗,好久以前继科跟我说过,他特别想赢你。我说对啊,我也特别想赢你。然后他说,不是。他是特别特别特别想赢你。”


马龙问:“那你怎么说?”


“我说,继科,你真勇敢。”


马龙仰着头笑。“说得对。”笑完了他说。


“其实我现在才刚明白我当时为啥那么说,”许昕说,“赢有些人是一局的事。赢有些人是一场的事。赢有些人一年,有些人两年,有些人四年,有些人十年、二十年。可是要赢你啊,师哥,”许昕看着马龙,“是一辈子的事。我是想赢。可不一定是赢你。对你加个特别,因为咱们面对面的时候注定要多一些。可是他吧……我也只能说,他真勇敢。”


马龙想张继科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应该都还没成名。至少,没现在有名。别说他那时估计一个单打世界冠军都没拿过,连张继科恐怕也没有。大满贯是影子都没有的事,那时张继科就认定自己是他一生宿敌。


想做马龙的一生宿敌,不仅说明张继科勇气非凡,而且表现他趣味脱俗。马龙这个人状态好的时候难打,状态差的时候难搞。其实他状态好的时候也难搞,只是跟旁人不大表现出来。被他表现的人里有许昕,有秦志戬,也有张继科。


然而张继科总要跟他在一起。去莫斯科之前录宣传曲,他们三个年轻的唱一句。张继科不老实,扭头看着他和许昕。


“你老在那儿笑什么呀!”他回过头去怪他。


其实是他先笑的,他笑得比张继科夸张多了。然而还是要怪张继科。


那次的直通,张继科决赛终于赢了他一次。打满了五局,决胜十三比十一,搏杀到最后一秒,赢完了躺在地上。


他先下去找肖指导拍手。他们错肩走过场,极短地一击掌。


输了一场直通决赛,但毕竟只是队内比赛。何况莫斯科到底是团体。他讨回来的时候还多着。毕竟几年来他最不陌生的就是张继科输给他时的表情。


握手的时候,那双眼里极短地闪过一道光。马龙不用看也知道。


 


(五)


张继科总是在提马龙。中国公开赛人家说他拿了冠军,他说可惜马龙没来。亚运会人家问怎么看同辈的人,他说马龙还比我强。大循环休息,他拐个弯拿马龙腿上的毛巾:“这谁的,我用一下。”


他明明洁癖。


直到鹿特丹都打完了,他还在跟采访的人说:“这次我赢完了,我认为最疼的是马龙。”


马龙一想就心烦。


他说这个又能改变什么呢?


所以他也原样还回去。别人问他什么,他都说,继科儿现在拿了世锦赛冠军了。继科儿是世锦赛冠军啦,信心比较足。继科儿是世锦赛冠军啦,我也得更加努力才行。继科儿是世锦赛冠军啦,但我还是要好好争取奥运的名额。


三站公开赛,全锦赛亚洲杯,他一连拿下五个冠军。他就是这么争取那第三个名额的。


“龙状态特别好!”张继科当着记者跟夸孩子一样地说。


“我是拿了五个小冠军,可你拿了个大的呀。”马龙笑得依然像个团子。话里的意思却是不买账。


这就是马龙难搞的地方。就算他现在连胜几个月,难打得要死,也毫不妨碍他同时难搞。难搞还不对别人,只对张继科一个。甚至面上都还和和气气地,有些事只有他们两个人能觉出来。就像相贴的手掌。


在鹿特丹上飞机之前,马龙没留意就让张继科握了一下右手。


“怎么不热呢。”张继科小声问他。


马龙先觉得奇怪:“你手比我手还凉呢啊。”


张继科没说话。手指过了一会儿才松开。


 


有些事情没法隐藏。穷可以贷款,爱可以绝情,咳嗽可以死吞唾沫,可是张继科能感觉出来他掌心莫须有的凉。你赢了,我难受,这事没法隐藏,尤其是对你。


 


从八月开始马龙打了五个月的连胜。期间对张继科也赢过。然而最后给记录画上句号的还是张继科。


张继科输他输得长短不等。赢就总是要打到决胜的。斯洛文尼亚这次七局他们打了一个多钟头。赶上篮球赛了。上一次他在国际大赛上赢他还是卡塔尔,快四年前。


这回俩人还住一个屋。 


那几天两个人相处得特别客气。不该说的话谁也不多说一句,不该不说的话谁也不会少说一句。击掌的时候都配合得特别脆生。他们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默契,就和几年前的吵架暂停一样。人的忍耐都有限度。要把有限的让对方生气的额度和生对方气的额度都留到场上。


然而就是在场上还有额度不够用的时候。过两个月他们去澳门打亚锦赛,马龙打了他一个四比零。走过去跟他握手,他低着头就走了。


……什么鬼。


 


晚上张继科发了条微博跟马龙道歉。“刚才比赛打得太投入,忘记跟马龙握手了”。这话说得也是让人想吐一万个槽。合着以前那么多场比赛他老人家没投入过?然而他还是耐着性子转发:“一起加油吧”。


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敲他门。这次他们没住一起,马龙同屋的出去逛街了。马龙走去门口,一看是张继科。


他把门打开。张继科瞅着他,也不说话。


“咋了?”马龙只好问。


“我跟你道歉来着。”


当面道个歉呗,也不好好说。跟下通知书一样。


于是马龙也公事公办似的回答:“我看见了。”


“我真不是故意的。”


马龙乐了:“啊。”


“我头两局有可能赢的。”张继科突然说起来,“最后那两分就没咬住。是我心态有问题。还是侥幸。有时候能过得去,打你就不行。还有第三局,也是——”


马龙看着他实在是好笑。“要说球你进来说呀。”他把身子一侧,让张继科进来。


他转身要进屋,手松开门,突然就被握住了。


张继科一只手把他的手包裹住。手指探进他的掌心,一碰。温度差太明显,马龙整个人抖了一下。


张继科慢慢地把两个人掌心贴到一起。


刚运动过的人手凉不到哪儿去。张继科的掌心也热。然而跟他比,就像冬天军训那会儿在屋子外面洗过手。


张继科盯着马龙,那双眼睛刚才在门外还怂成条狗,现在亮得像饿了几个月的狼发现了猎物。


马龙被盯得心跳如雷。


张继科低着嗓子说:“你赢了我就这么开心?”




(六)(七)




 


(八)


张继科要上场了。马龙走过去,冲他伸手:“手。”


张继科乖乖伸右手贴上去。


“真发烧了吧!”马龙眉心皱起来,“手这么热!”


张继科默默把手拿开,接着系鞋带儿:“我手比你手还凉呢。”


“我刚比了赛下来的呀!”马龙打过球以后手是会稍热一点。张继科搞不好还用他的手温给他的对手们排过序。当然,第一肯定是他自己。


“你打的又不是我。”他吸了吸鼻子站起来。


这个人。马龙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吐槽,快虚成狗了都,还要笑话他。


 


他们抓紧一切机会向对方示好以及配合对方向自己的示好,形式包括媒体互夸、出国自拍、情歌合唱、出双入对。跟着歪脖出去卖艺的时候他俩商量怎么演:“就先来一个转圈的,然后一个那啥,最后来一个你那啥。”


张继科:“那,那啥的时候是你还是我?”


马龙:“你先来,你不行再我。”


许昕:“虽然我也能猜出来你们的意思,但你们真的不觉得这样对话有什么问题吗?”


他们俩异口同声:“有什么问题?”


许昕举手投降,扭头就走。


 


他们对打的时候越来越多了,场分和局分的分布越来越多样,技术和战术的发挥越来越复杂,技术员们最怕他们的对战,因为太激烈了总结辛苦,他们自己是期待中也有点紧张,因为害怕控制不住自己。


因为场上越来越恨,所以场下必须越来越好。人的忍耐都有限度,限度要无可避免受到挑战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平时多烧烧香,希望某一刻恩义可以换来关键时刻的冷静,好让他们不要真的搞死对方。


许昕对他们这种互动模式的总结是:明怼暗秀,明秀暗怼,怼中带秀,秀里藏怼,怼秀不分,秀怼一体。“师兄,继科,”他赞服地慢慢点头,“辩证法贯彻入微,不愧是先进分子!”


马龙微笑看着张继科拎拍去找许昕单挑。他师弟对他和张继科翻FFF团之白眼已经很久了,尽管真正脱团的明明是许昕自己;究其原因可能还是跟马龙有关系。有一次许昕随口问他,奥运到底过去了,马龙真的不考虑找个女朋友么,四年以后他可二十八岁了。马龙当时也在想别的事,随口回答,有继科儿我找什么女朋友。


许昕一口饮料全喷在桌布上。


“不是!”马龙意识到刚说了什么,“我不是那个意思!”


“我懂了,师哥,”许昕表示拒绝,“师哥,你是个勇敢的人。”


按照后来的流行语,马龙的意思其实是这样的:谈恋爱做什么?是世界冠军太好拿,还是张继科不够闹心?


其实马龙的意思,许昕也是真的懂。


 


(九)


去巴黎的时候张继科本来以为决赛是要打马龙的。他跟肖战都是这么说。然而后来没有。


“皓哥很厉害。”


他俩对坐很久,张继科最后只憋出这么句话。


后面还有两句没说出来的。一句是,所以你也很厉害。还一句是,可我还是想赢你。


马龙给他一个小小的微笑:“谢谢。”


张继科说:“你别谢我。”


这个人。马龙挑眉看他:“谢还不让我谢了?”


张继科也抬起眼来。马龙一瞬间还原出他刚才的表情。那居然近乎委屈。


“你那次不是说过特别想赢我么,”张继科说,“从小。”


在澳门打他四比零。马龙想起来了。“你先发的疯!”他下意识要怪张继科。


“不是发疯,”张继科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,“我也从小就想赢你,”他低声说,“特别,特别……特别想。从我第一次见你,你还在二队,还不认识我。我教练说二队有个人打得好,将来能超过我。我练完了球跑到你们那儿,一次就记住你了。我跟老肖说,还是我强一些。我怎么想都觉得你打得不如我。可我就是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。我觉得你能打得下我。我就是知道。所以我一定要赢你。跟赢别人都不一样。”


这话说得像告解。像罪犯自首。该愧疚的人不止马龙一个。那也怪不得张继科为什么对他特别好。他以为马龙把他当兄弟,可自己却只想赢他。


“那天你说你从小就想赢我,特别想,”张继科接着说道,“我有点生气。但也有点高兴。”


“你还好意思生气?”


“也高兴。”


“多高兴?”


“多生气就多高兴。”


马龙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。


张继科握住马龙的手。凉。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凉。


有心跳从那手心里传到另一个手心。


即便是最凉的时候,马龙的手也和张继科差不多温度。甚至还是稍微暖一点。张继科握着它也没什么用。但他还是握着。


马龙手动了动:“没完了你。”


张继科不放手:“握一会儿。”


“握到什么时候?天都快亮了。”


张继科小声说:“就握到天亮。”


这个人。马龙心里忍不住吐槽,净干这些没用的事。


然而张继科低着头,略长的刘海耷拉着,好像又变回好多年前刚回北京的那只顺毛蠢狗,跟马龙吵得生无可恋,服了输还要嘀嘀咕咕地嘴硬:“哪有那么多办法。”


其实夜还长得很。哪里那么容易就到天亮。然而人生多少长夜,免不了要干些没用的事。


马龙看着张继科,任由自己倾过身去。他的手还放在张继科手里,掌心贴着掌心。张继科的手似乎渐渐显得凉下去了。他们贴得很近,张继科愣神一样看着他。


“恭喜继科儿。”


说完亲了上去。


张继科“嗯”地短哼一声,微微侧过脑袋,不急不慢地回应。没什么感情,只是大脑放空地亲了很久。


这实在也是没什么用的事。但至少能让长夜过去。


天就该亮了。


 


(十)


说马龙顺风难打,逆风难搞,其实张继科也一样。输了球好像别人欠了他的,赢了球就要满世界嘚瑟。认错的形式是无形甩锅,安慰人就靠埋怨第三方,琢磨起事来谁也搞不清他在想些啥。最好的时候,就是做一些一点用也没有的事。在巴黎,张继科还能陪他说几句话。到了杜尔赛多夫,就只能敬他好几杯酒。


他说天天在一起训练,直接道歉不好意思。其实最后还是说了道歉的话,只是那是很久以后了。


“那我毕竟是第一次。”张继科低眉顺眼小声说。世界大赛上第一次决赛相遇,也就是世界大赛上第一次决赛赢下马龙。


“那我也是第一次呢,”马龙挑挑眉,他输也是第一次,“……第一次都没这个疼。”


张继科秒懂他的梗。“你第一次还疼!你光换姿势了!”他压低了声音,可忍不住笑得有点皱巴。


“那你第一次的时候我又没不让你换?”马龙还是没笑,“你自个儿非要硬来?你疼能怪我?”


话已经都是玩笑话了。可还是要晾张继科一下。


张继科也不再说下去了。他看着马龙,马龙扭过头去。


“手。”他突然说。马龙回头,看见他一只手掌心朝上向自己伸着。


马龙把头扭回去:“不给。”


张继科也不再说话。然而那只手就在那儿,一直冲马龙摊着。


 


那天几杯酒下去,张继科醉得更快。别人担心马龙情绪,要帮着架张继科,马龙说不用了。他一个人架着张继科回房间,张继科的脸贴在他后颈窝。他好像对这个位置有什么特殊执念。第一次做的时候,也是咬着这里。


有个声音说了一句话。


“哪有那么多办法。”


那声音不是张继科的。所以说这话的人应该是马龙自己。


说这话的人是他自己。他消化了一下这个事实。


“哪有那么多办法。”


他又说了一遍。


 


那只摊着的手最后没有等来另一块掌心。


马龙知道它期待的是怎样的温度。


“你放心。”马龙最终说,“我不敢就这么输给你。”


 


(十一)


二零一五年,许昕告诉马龙,很多年以前张继科对自己“告解”过,他特别特别特别想赢马龙。许昕说,继科是个勇敢的人。


马龙反思了一下他自己。


“其实我也想赢继科儿啊。”


“你也是勇敢的人。”


马龙仰头笑。


“我不勇敢。我放得下才勇敢。就是放不下。”他低下头安安静静地说,“要是那么输给他都能忍,该不知道我自己是谁了。”


他不到十四岁就特别想赢张继科。或许并不是他第一个那么想赢的人,可是张继科停留下来,始终站在那里,太多年了。他的手比脑子都先有反应。看见那个人走到球台对面,滚热的血就在掌心里突突地跳。一招一式,梦里都可以跟他打。打多少年,都可以再打下去。


就算是脑子认输了,他的手也不会忘记张继科的。要想做到看着张继科上场而自己不在对面,可能得他身体里再没有热的血。


他不敢不信自己会赢回来。不敢不信前面有路。没有办法,就再去想没有办法的办法。


 


“你跟我说的不是一个事儿。”许昕微微笑了笑,“虽然你说的我也明白。”


 


他学会在球场上忘掉一切。忘掉局分,忘掉场分,忘掉十六强、八强、半决赛、决赛,忘掉排名和排位。忘掉赢了如何,输了如何,忘掉球桌对面是谁,甚至忘掉他自己的好胜心。世界上只有他和这一个球。


他就这样赢下了他的世锦赛男单冠军。然而在最后一次击掌的时候,对面不是他本以为会是的那只手。


张继科在朋友圈里写,表现不够好,没和龙会师决赛啊。


马龙在采访里说,决赛的方博比平时难打……我把他当成另一个继科儿。


“你欠我一个决赛。”马龙对张继科说。


张继科笑了一声:“你不说没遗憾吗。”


“没遗憾是说我自己打得好。”不是不想赢你,后面其实是这句话。


张继科“嘁”一声笑了,嘘他。


马龙没理:“怎么算你也欠我一个决赛啊。”


“上次世界杯不是么。”


“一二年那次世界杯你没去。上次抵那次。”


“那一三年,”张继科马上接,“一三年那次,也是世锦赛。算你欠我的。”


“不对,”马龙说,“你欠我跟我欠你不能抵消。加起来应该还有三次。你还得跟我打三场决赛,这账才能完。”


“你真是地主家少爷啊?坐地起价,怎么就三次了?”


“一一年世锦赛。也算我欠你的吧。”


张继科垂着头笑。“算这么细,你怎么不把青少年赛也算上。”


“那就算上。”


“都算上要打到四十岁了。”


“那就打到四十岁。”


张继科抬起头瞧他。然后又笑了。


“老说这些没用的话。”他小声地说。


他握住马龙的手。十根手指缠在一起。


真的在决赛上赢了张继科,那片掌心会有多热?


他们对视。张继科眼睛里亮闪闪的。


 


(十二)


张继科趴在理疗床上,侧着头,一半脸都埋在枕头中,宛如一滩废狗。他的手机被收走了,许昕好心地坐在床头的小马扎上,对着自己的手机,为张继科朗诵国内新闻。看见马龙进来他立刻站起来:“师哥你可算来了!来来来你来给他读。”搂着马龙拍了一下闪出病房。


张继科回头看了马龙一眼,也没啥表情,又埋进枕头里当废狗。


来的时候马龙想了好几遍:这事无论如何也不怪自己。前一阵他们不仅没有对打过,连搞也没有搞。谁愧疚他也不应该愧疚。然而看见张继科,还是忍不住把手掌心很轻很轻地贴在他腰上。真的很轻很轻,他熟悉那里每条肌肉的反应,可以做到一点相对作用力都不产生。只有一点点热交流过去。


其实也没有什么用。一点用都没有。但他就那么贴了很久。


很久以后,张继科终于闷闷地说了一声:“热。”


马龙怕他有什么不舒服,赶紧把手拿开。张继科脸也抬不起来,只好马龙挪过去问:“太热了吗。”


张继科侧着头,耷拉着眼角看他:“不热。”


“……到底热不热?”


张继科点点头:“热。”


“……”马龙无语了,“张继科,你有病。”


“你才有病,”张继科嘴角勾起一个很小的微笑,“我没病来医院旅游啊。”


马龙叹了口气,坐到对着床头的马扎上去。那样就避无可避地和张继科对着脸。


又是沉默了很久。


“怎么办啊。”沉默了很久,马龙还是只能问出这一句话。


张继科笑了。


“哪有那么多办法。”


这么多年了,张继科也还是只能回答这一句话。


 


没有办法。从来就没有办法。张继科,马龙,他们两个人。


 


赢了世锦赛,刚回队里的时候,许昕和他说过,要赢马龙是一辈子的事。


 


那你呢,马龙看着张继科的发梢心里想,要赢你是多久的事?


是四年吗?十年吗?二十年、三十年、四十年吗?


想到四十这个数字,他的心跳似乎才平稳一点,像从噩梦里醒来,想起拿过的每个冠军终究都不是梦。但他冠军还没有拿完,赢张继科也没赢够。跟他打,就算再有四十年,也还是太短了。五十年,六十年,都还是太短了。


 


张继科看着他眼神变动,静静地迎着他的目光。又过了很久,他最终对马龙说:“你放心。”


马龙伸手插进他头发里,轻轻顺下去。最后压在他额头上。


他手心的温度比张继科额头更高。压着不动,像块夏天的炭火。


他倾过身,把嘴唇压上张继科额顶那只手背,闭着眼睛。


 


(十三)


马龙在场边看着张继科逆转了郑荣植。韩国青年研究了他几个月,好像只差了一点就赢了。他也研究过马龙,几天前男单四轮,也是好像只差了一点就赢了。打完了以后小郑下了场就哭。


继续走吧。马龙默默在心里说。


谁也不会马龙更清楚,为了这些“一点”,山顶的人要走过多远。


 


里约之前,马龙也总在提张继科。“我相信继科儿一定能赢下来的。”他还要补充,“所有观众都相信。”


这也是没什么用的话。没人比他更清楚了。然而还是要说。这也没人比他更清楚了。


哪有那么多办法。马龙看着张继科逆转了比分,目眦欲裂,把韩国青年的梦想打得粉碎,比五年前十年前还要更张狂,心里就想着张继科对他说过的话。是真的。从小时候起,就是这样,马龙打球总喜欢想办法。而张继科就是张继科。办法有时想尽。可没有了办法以后,张继科还是张继科。


 


里约他们终于在决赛相遇了,如他们预想中最好的结局,为国家和队伍保证金银奖牌,为他们自己在漫长的决赛老账上划掉一笔。然而打完决赛那天并没顾上搞。张继科的腰已经不太好受了。后面还有团体。


团体比赛打完了,他下台去找张继科。张继科笑得眼光灼灼,一手和他击掌相握,一手习惯性地搂他:“真棒!”他没多说话,只回抱了一把。之后是采访,录制节目,还有奇奇怪怪的直播。一夜没顾上休息。等顾得上去找张继科单独说话,离去赶飞机已经没有太长时间了。


张继科感冒比他严重。他们都不敢吃药。比完了赛也没吃,一怕检测,二来比完了赛,养养抗体也没坏处。樊振东没在,张继科拉着他进了屋,一个用力把门锁上。


马龙当然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。


“你腰行不行?”他比张继科还紧张。这个人不要命,场上场下一个样。就算回去多躺半个月,这会儿也得先痛快了再说。


张继科眼睛亮亮地笑:“感冒难受,”他捏马龙的手,“暖和暖和。”




暖和暖和






他们打球的时候一样长,也没有谁比谁少练一点。可是手却不一样。马龙的手摸着软,皮肤还特别好,手心也容易出汗。张继科的手摸上去硬硬的,干燥而有略明显的茧。


床很窄,马龙攒着劲儿要起身,张继科突然用那又硬又糙的手握住了马龙的手。好像故意使了点劲,马龙觉得两手的骨头都绞紧了。


用力只有一瞬。他们的手都很金贵。


“给你拿毛巾擦擦汗,”马龙说,“感冒又重了要。”


张继科大概在笑。他眼尾拖得更长了一点。好多年前就有小姑娘说张继科长得好看,说他的眼睛是教科书式的桃花眼。


就这样?好看吗?马龙琢磨了好久。很久很久以前可能还真觉得好看过。那个一队小孩走进他们球馆的时候,他可能多看过那人一眼。可能那个时候觉得好看过吧。之后,在乎的就不是那个了。


张继科拿那双据说是教科书式的桃花眼看着他,眼睛里有不清不明的火光。


“真想给你消消火。”他哑着嗓子说。


马龙笑。“每次做完了不都更热么。”说完又要起身。


掌心已经分开了。张继科突然绞住他们的指尖。


“我说的不是这个。”他抬头说。


那双眼里跳着火星。和马龙的手掌是同一个温度。


马龙懂了他的意思。他嘴角不自觉地,慢慢地弯起来。


“那你说的是哪个啊。”他也看着张继科。


张继科说:“再打四年。”


恍然间,马龙看到了十四年前偷溜进二队球馆的少年。十四五岁的时候,清秀又白净,好看得像小女孩儿,唯有那一双眼睛,是刀锋,烈火,寒星一样的眼睛。少年看他打完一场球,微微皱起来的双眉又一扬,对他的教练说了一句什么。后来他知道,那句话是,我觉得他还是不如我。


说那句话时的表情,和他现在眼前这个二十八岁的张继科看他的样子,是一模一样的。


张继科还是张继科。


长大了,晒黑了,手变得更硬更糙了,被好多女孩子夸好看了,输过了,赢过了,受过伤了,又重新站起来了。他也还是张继科。


“四年,”马龙看着张继科说,“四年你就能赢过我了?”


 


从回一队到鹿特丹是五年。从鹿特丹到里约也是五年。


十四年了。场中胜负,掌心寒暑。半生已过,又好像回到了一开始的地方。


 


他们还要再打多久?五年?十年?二十年?


 


张继科笑着凑过来:“你说,再打多久?”


 


-END-


 


 


 
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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